2023年6月29日 星期四

不捨

大多數人最後都會成為孤兒,只不過有些像我到了頭髮也白了才發覺。
我的母親是一個典型的50年代中國婦女。雖然她少時家境富裕, 但經過了戰爭後便變得一窮二白,然後再嫁到我爸爸的窮家庭,往後就成為在家煮飯湊仔的母親了。60年代她和爸爸帶着姊姊來到香港,然後生了我和弟弟, 一家五口就住在一個狹小的板間房裏,幸好爺爺行船退休回港,看見我們侷促的情況便買了一個單位與我們一同居住。那時我的弟弟才剛出生,媽媽要照顧我們三姊弟不能出來工作,所以便拿一些塑膠花外發工回家做,當然這也成了我們小孩子放學後的一個工作。在我有記憶的孩童年代,便是家中一地的膠花,媽媽和我們坐在櫈仔上邊聽着收音機播放着粵曲,邊忙着這些手作。

那一個年代家庭中的電器可以說是只有收音機和電飯煲,她在家裏除了要預備我們七個人的飲食外,單是用人手洗衫便要花了不少的時間和功夫,直到我們上小學去爺爺可以管接送,媽媽便出外找工作。那時她在一間電子廠裏當清潔工,對她來說這是駕輕就熟的工作,然而大部分的家務還都是留待她在下班回來的時候才去做。在那一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媽媽在家庭裏一直也沒有什麼地位,每天辛勞但總不能令嫲嫲满意。我的姐姐讀書也很聰明,但是家裏也叫她早些出來工作好幫補家計,這樣我便變成了家中讀書學歷最高的一個。

媽媽後來經人介紹進了理工學院 繼續當清潔工,那裏的環境及待遇當然比之前的好一些,我們家住紅磡,省了不少上下班的時間。後來我考進了理工學院,經常上課的課室正是在她工作樓層的下面幾層,所以有些時候我也會在課堂間悄悄的跑上去探望她。這一個小秘密就只有一兩個同學知道。

別人都說媽媽最疼是我,嫲嫲則偏愛我的小弟弟。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真的是最孝順的一個,抑或是讀書比較多的一個兒子,令她可以在朋友間能自豪的說話。話說回來 ,眾多的仔女裏面也只是我一個由出來工作開始便一路負擔家庭的費用。 我還記得剛剛在我出來工作的時候剛巧鄉下傳來通知,我們那裏的房地若不建屋便要被徵收了。那時我們的家裏根本沒有積蓄,所以我出來工作的頭兩年每個月的資金都滙了回鄉作建屋之用。那房子也是她一直希望老來回鄉安享晚年的夢想。

媽媽是一個多言的人,即使我們沒有對她的說話回應,她仍然可以自說自話,嘮嘮叨叨的說上大半天, 但經過多年的習慣,我已可以在她一邊說話時我一邊在忙自己的事,這樣她可以高興的說她的說話,我卻不受到她的騷擾。可惜的是有時她夾雜在說話中囑咐我有一些要做的事情便常常遺漏了。 後來我結婚後搬了出去,爸爸進了老人院,白天就只得她一個在家。回家探望她的時候,她仍然如從前一樣嘮嘮叨叨的說個不停,但那時我才明白到,多年來一直其實沒有人和她在家裏好好的說話,到了爸爸進了老人院,就連一個在家中說話的對像也沒有。

年青時從沒想過爸爸媽媽會變老,每天只看到自己的青春在燃燒,有不同的工作和朋友在忙個不停,然後有一天媽媽說要去做白內障手術,那時才發覺媽媽那幾年其實每天都生活在變得模糊的世界。做手術那天我到醫院接她回家,她的一邊眼睛蓋上了紗布,但是腳步仍然穩健。 那一天我拖著她的手慢慢步行去路旁泊車的地方。那時天色已經進入黃昏,我和她在黯淡的街中走過那一小段路,彷如走回了30年前的時光。記憶中上一次拖著她的手已是小學她帶我上學的時候。雖說我是她最疼的兒子,但是我平時都沒有拖著她手的習慣。直到那天我已比她還高,在她耳鬢旁細看,她一直引以自豪的黑髮,也已開始夾雜了一些銀絲。迷惘的兒子那刻在街頭失神,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我的母親可以說是勞碌了大半生 。到了晚年,在短短的數年間經歷了喪夫喪子之痛,仍然為我弟弟照顧他的兒子。後來她的膝關節退化嚴重,不能再每天跑六層樓梯,幸好那時可以申請到一間獨立的老人公屋,而且孫子也長大了,不用再由她照顧。經過簡單的裝修,她搬到了那個光猛通爽的單位,雖然離開了從前的社區,但很快便在那裡結識了附近的老人家,每天一起在老人中心做運動、吃午飯 。那幾年我相信是她人生中最自由自在的時光,她仍然可以照顧自己的起居飲食,又有一班可以談話傾訴的夥伴,不必再為家人操勞擔心。但是由於我住的地方比較遠,每月我只會有一兩次去探望她。

媽媽晚年其中的一個活動就是回鄉短住,因為那裏仍然有很多相識多年的鄉里與親友,也達成她晚年能住在家鄉自已房子的心願。 不幸的正是在鄉下的一次意外,跌了一跤便不省人事,那天晚上我連夜趕往深圳,到了醫院已是半夜時分,媽媽被送入了病房接駁上了維生儀器。我擔心她會不會突然有變化,便索性留在病房外,着鄉下的家人先回去明早再來,我在病房外留到天亮然後再回香港開工。 深夜的醫院走廊只有黯淡蒼白的燈光,睡在冰冷的長椅上看不到一個人影,想著母親現在一牆之隔,不知她能不能避過這一劫。翌日經過一番折騰才终於用救護車送了她回香港的醫院。
回到香港的初期,還抱有一絲希望媽媽可以醒過來。那時每天放工便趕到醫院去,盡量在探病時間結束之前可以在她耳邊多說一些鼓勵的說話,希望她能聽到,甚至可以醒過來。
雖然各部門的同事一般都是準時離開,但那時剛巧是預備醫院認證的時候 ,許多的會議都不考慮到放工時間。由於我們每天早上八時便開始工作, 所以官方的下班的時間是比文職人員早的。有一次在放工前開會,我要求可以先報告然後退席,但負責的人仍然按著他們安排的議程,先討論他們的事項才到我。那時我不知還有多少次可以見到媽媽,失去了那一晚我至今仍耿耿於懷。

媽媽經過數月的治療仍然只是得眼睛有意無意的盯着循身邊走過的人,但却從不發聲,也對所有問題沒有反應,最後也和我爸爸一樣,只能入住老人院由他人來照顧。

那是一間在一幢三層村屋開設的老人院,門前有一片空地,空氣十分通爽,環境也幽靜。
媽媽入住老人院的 一段日子,是我結婚以後探望她最頻密的時光。 為了多些給她做一些復康治療,所有不用上班的日子,包括週末和假期,我都會去探望她給她做運動。在天氣好的日子,我常用輪椅把她推到門前的空地上 消磨時光。由於大門向東面,那片空地在午後便被屋子的影蓋著,在有些涼風的日子,邊聽着屋旁一排高樹的枝葉被吹得沙沙作響,邊開著收音機播放著粵曲給她聽。有時也會一邊剪着指甲和腳甲,一邊自說自話的憶述著家裏的往事,希望能刺激到她腦海中的記憶。某日與她閒坐在屋外那裡聽着粤曲乘着涼,播放器唱出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恰好是當時的寫照。
媽媽初到老人院的時候,為了預防她的手腳會攣縮,每逢假期及週末我都到老人院為她作一些復康運動,即使是一些物理治療的拉筋運動,在醫院裏若我為病人做可能會帶來很多的不同意見,但是現在並沒有這些限制。我的媽媽可能也意料不到她的兒子成為治療師後,有這麼的一天學以致用地應用在她身上。然而想不到的是一輪新冠狀病毒帶來衝擊,老人院完全停止探訪。不准探訪以後早期的一次見面是二零年四月我在隔離後上班之前要做一次病毒測試,當結果出來是陰性的時候,我通知老人院這幾天我過來探她是絕對安全的,這樣才可以見她一面。由於不知道她的腦海裏對周圍的環境還有多少的認知,我最着意的是向她解釋為什麼這段時間家人都沒有來探望,但並不是放棄她。若是她仍然頭腦明白的話,希望她能理解。
同樣是晚上的一個電話,這次我即使趕過去醫院已來不及。只能在耳邊囑咐她放心上路,走完這解脱的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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